一、 韩军其人
韩军,男,1962年生。北京市特级教师,现任清华大学附中语文教师,首都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。曾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、人民教师奖章、曾宪梓教育基金一等奖等荣誉称号,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,主持全国语文教育论坛“韩军在线”。
二、理论
四十回首——我的为师与为学
想弃读:父亲让我蹲禁闭
24年前,夏天,一个傍晚。
我收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,是山东省德州师专中文系的。那年,我17岁。拿到通知书,万分失望。我是当年那所中学考上大学的唯一的文科生。我的同学,最差的也去了二类学院,是本科,而唯独我考上了一个专科,并且是师范院校。我坚决不去,准备复读,第二年再考。
但,爸爸却坚决让我读师专,不同意我复读再考。爸爸是一位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干部、老党员。他解放前参加革命,在大熔炉里中识得几个“字儿”。他识字水平,是能粗浅阅读山东省的党报《大众日报》,但却不能写作。他写的“字儿”,我更不敢恭维。
也许是出于他自身对文化的渴望,也许是出于对儿子未来工作的忧虑,他执意让我读师专。如果我去上学,将是我们韩家的第一个大学生,第一位“先生”。而17岁的我,出于青春豪情,出于对自我“宏大前程”的神往,执拗不去读师专。爸愤怒了:“上师专怎么了,当老师很不错,知书识礼,自己识‘字儿’有文化,也教别人识‘字儿’有文化,你又能挣碗饭吃,很不错嘛!” 我说:“我要考法学院,当律师;我要考广播学院,当播音员(当时还没有主持人概念),将来社会发展,更需要两种人才”。 爸爸说不过我,就对我施行“专政”。把我锁在一间小东屋里,不许出门,不许吃饭,让我反省。我呆了一整天。不时有邻居和朋友,隔着门缝、窗户劝我:“听你爸爸的话吧,他是老干部,说的有道理。”
我硬着头皮,带了行囊去师专。
父母一同把我送到学校。母亲为我铺好床铺,并把手表摘下来,戴在我的手上。那是我们家的高级家当,瑞士产的,母亲戴了没几年。
然而,两年后,我即将毕业当“先生”前夕,爸爸却被诊断出肺癌,我走上讲台不到三个月,就离开了我,他从未见过自已的儿子手执教鞭的“英姿”。
那之后十几年,一本教育杂志的头条,登了一篇长篇报道,那是我的“光荣事迹”,上面还有我的大幅照片。从此,我成了所谓“名师”。爸爸已经永远不可能看到儿子那“踌躇满志”的样子了。
我把那本杂志当成了“纸钱”,奉献在爸的坟前。没识几个“字儿”的老爸,若地下有知,说不定,能读到上面那一长串“字儿”,――那是关于他儿子的,能看到已成壮年的儿子的照片,他儿子“有出息”了。
我不曾忘记,老革命、老党员的爸爸,在我走上人生的,“侵犯”我的“人权”,“强迫”我读师专,正是我为师的起点。某种意义上,是老革命的爸爸让我手执教鞭的。
今日,我坐在电脑前,回首22年前,那被“关禁闭”的情景,泪水滴湿了我的键盘。
欲转行:做教师难说最爱
1981年,我19岁,从德州师专毕业,我的选择,不是做老师,而是做电台播音员。
那时,正是一个著名故事流传的时代。那故事说的是,一个公社书记对一名教师说,好好干,干好了,我提拔你当售货员!这个故事并非虚构。连售货员都比教师待遇高,播音员肯定比教师高多了。那时,电视机远远没有普及,广播拥有大量听众。播音员、记者走到哪儿,一说,“我是电台的,就是那个播送什么什么的播音员”,肯定把人家“惊吓”一下,立即引来仰视艳羡的目光,把你前前后后打量一番。 即使今天,你也得承认,一个中等学校的老师,其社会地位,仍不一定比得上市级电台的一个播音员!
我在师专里一直做播音员,由于我的播音及朗诵水平特别出众,被市电台看中。做播音员,对一个19岁的年轻人来说,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。这种诱惑力,主要产生自青年人的虚荣心,自己的声音被无线电波传出去,让全市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侧耳倾听,能不荣耀?再就是播音员待遇高,社会地位高。当然,最终,电台没有去成。我去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任教。
做教师,本不是我的第一选择,不是我最爱,执了教鞭,是不情愿的。换言之,并非我选择了这个职业,而是这个职业选择了我。
11年后的1992年,30岁的我,对教师职业仍没有本心的认同。山东省筹建经济广播电台,向社会公开招聘主持人,此消息使我又一次“蠢蠢欲动”。 经过与全国各地成百上千人的竞争,一点不出自已意料,我又被山东省广播电视厅录取了。我就要进入省城,成为省级电台的记者和主持人了。
省电台百里迢迢来校要人,学校领导不放人,这同样不出人意料。
最终,我还得做教师。像一头笨拙的奶牛,被扭着脖颈,强行“按”在槽上,吃草、下奶。
第一课:“后生”给“先生”授课
难忘第一课的情形。1981年,我被分配到德州市临邑师范学校任教,当时我19岁。
我走上讲台的第一堂课,是为别人代课,台下是一群大龄民办教师。来自极偏远极穷困的农村小学,年龄大都在二三十岁,有的四十岁。我作为“后生”给“先生”上课。
看到台下那么多陌生而成熟的眼睛,我有些慌张,前半节课,我还能坚持用普通话(即“洋话”)讲课,后半节课,就镇定不住了,不知不觉改用成了家乡“土话”。如此“土”“洋”承转,就像唱歌“跑调儿”一样,好笑,滑稽。
但,台下有着十几年教龄的民办老师们,强忍住不笑场,耐心听我把课读完,我由衷感激他们。
我哪有什么讲课艺术!但听课的民办老师们,却听得津津有味,不时把我的话认认真真笔录下来。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什么是震撼,第一次真切触摸到“老师”二字的实在意义。
我只给他们代过几堂课,但,这些大龄“先生”们,在以后两年多的在校时间里,碰到我时,都恭恭敬敬称我为“老师”。还不时拿各种问题、作文来询问我。
二三十岁的“先生”们,却喊19岁的“后生”为老师,我自然窘迫异常,之后,就愈觉得重任在肩,鞭策在心:我这个“老师”能对得起他们吗?我这个“后生小儿”能用他们那种坚忍的求学精神,当好老师吗?学问上,我或许比他们多那么一星半点,而精神上,他们比我峻拔,伟岸,他们才是我永远的“先生”。
那之后几年,我骑着自行车,为全县几个乡镇的民办教师授课。有一次,路遇车祸,路边巨大的水泥电线杆被汽车撞倒,电线杆又顺着我的腰部蹭下来,把我从自行车上扑倒,我昏过去。多亏抢救及时,命没丢,但落下终身的腰疼病。
与其说,是“后生”的我,把新鲜的知识送给那些“民办”“先生”们,不如说,是乡下“民办”的“先生”们,在中国穷乡僻壤、在中国的最基层,默默无闻、埋首从教的坚韧精神,一直感染着我。
如今,我成了所谓“名师”,而他们却是无名者。他们或许早转正了,或许仍然“民办”着。
中国教育的脊梁,无疑是他们。
苦与甘:埋头攀登不问高
不认同这个职业,一点也不表明我不敬业,恰恰相反,我同样像一头更踏实的耕牛,不倦劳作,如一架充足了电的机器,不敢休闲。
我任劳任怨地为这个职业而努力,为孩子们付出,踏踏实实卖力苦干,心无旁骛,几乎把所有心思都耗在学习上和学生身上。
那是一个酷暑,烈日如火,蝉声鼎沸。
全校老师和学生都午休了,我批改完当天的作业,打开收音机,继续收听天津教育广播电台播出的文授课节目。
刚走上教学岗位,深感知识不足,想继续在职深造。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,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了天津电台播出的中文系授课节目,授课的是南开大学的教授,我如获至宝。于是放弃休息时间坚持收听。
我一边收听,一边借来学校的单录机,扣在自己的收音机上录音。由于整天备课、上课、批改,再加上熬夜听课,过分疲劳、困乏,天又太热,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醒来时,倒带,重放单录机,核对笔记,居然从里面传出了我的呼噜声。 就这样,从走上讲台的第一天起,我就一直收听广播,坚持了三年,听完了又把中文系所有的课程听了一遍。并且,我根据录音,一字不落地记录下了讲课的所有内容,我的记录手稿,摞起来足有半尺厚。如此,我等于又上了一个大学。
第一,由于我的埋头苦干,我赢得了全校老师的肯定。我连续多次被全校教师投票,推选为市级、省级优秀教师。优秀教师名额极其有限,每次只有一名。而我成了全校获得荣誉称号最多、荣誉级别最高的人。而每次,我的选票都遥遥领先。
第二,1991年,我参加全省教学能手抽签讲课大赛,与全省选拔出来的几十名“精英”教师同时竞技,最终,我被评为全省文科组讲课第一名,荣获“山东省教学能手”称号。同年,还被推选为“山东省优秀教师”。之后,我又被评为“山东省骨干教师”第一名。
第三,我辅导的学生,有上百人在省内外获得各种征文大奖。其中,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表文章十几篇。我的教学论文多次获得省级、全国一等奖。
第四,1993年,我获得“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”称号,并获得“人民教师奖章”;1994年,在我32岁的时候,我成为一名特级教师。并作为国家教委和北京市邀请的全国50名优秀教师进京参加第10个教师节大庆。1995年,我又获得曾宪梓教育基金会教师一等奖。
第五,由于我在语文教育学术方面的新见,1997年,我被授予“山东省专业技术拔尖人才”称号,还被评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,并兼任硕士研究生导师。
严格说来,我上过三所大学:1981年我毕业于德州师专;1986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坐落在孔子之乡的曲阜师范大学本科班,获得正式本科毕业证书和文学学士学位证;而天津教育广播电台播出的中文授课节目,应当是我的第三所大学!
这所大学,不像那两所那样,发给我正式的毕业文凭、正式的学位证书,他们什么证书也没有发给我。收音机“里面”的教授们,至今,恐怕不知道居然还有我这样一个不在册的学生,我权且把那半尺高的手稿权且当成“文凭”吧!
三所大学的修炼,夯实了我的知识根基,给了我足够的学养,使我能够抱定足够的信念,开始“为师”的远征。
身为语文教师,而我的阅读兴趣和重点,更多在非语文类书籍上。从走上教师岗位的第一天起,我的阅读触角伸展到文学、文化、哲学类的典籍、报刊上。《读书》《新华文摘》《二十一世纪》《哲学研究》等语文教育学科外的杂志,《西方哲学史》《西文现代哲学》,《中国思想史》等书籍,都是我钟爱的。
正是这些阅读,开阔了我的视野,影响了我的学术思维,使我能够从哲学、文化的角度,来对语文教育进行的宏观的思考,使我对愈走愈狭窄,以至拐入死胡同的纯粹工具化的语文教育,有了一定的反思。在僵硬的语文教育理论指导下,语文教育的确有愈来愈背离自身本真、背离汉语教育民族化的趋势。于是,我才有有了一系列文章。
1992年,我写作《限制科学主义,张扬人文精神――关于中国现代语文教学的思考》,在1993年1月的《语文学习》发表后,引起较大反响。辽宁朝阳市十五中的王中原老师评价说:“识见高人一筹,宏论振聋发聩”;河南特级教师杜常善写来热情洋溢的信,信中称赞拙文是“五四后首篇语文教育新论”。没曾想,我成了中国语文教育界倡导“人文精神”(不是“人文主义”)的第一人。今天,语文教育界,“人文精神”概念及“人文精神教育”,已经几乎人人耳熟能详,而我则是在整整10年前就倡导了这个概念,似乎成了一个“先知先觉”者。
有人误以为,中国语文教育界提出并引入“人文精神”概念,是受了文学界、文化界的“人文精神”大讨论的影响。这是不对的,语文教育界是在1993年1月份提出“张扬人文精神”,而文学界、文化界是在半年后的1993年6月份,由王晓明教授等人在《上海文学》发表《旷野上的呼唤》一文才提出“人文精神”讨论,文学界、文化界的“人文精神大讨论”,就是1993年6月从王晓明教授的此文开始。也就是说,语文教育界提倡“人文精神”,比文学界、文化界的“人文精神大讨论”,整整早半年。
早在1996年,我首次提出了“语言的学习的规律,应当是‘举三反一’,而不是‘举一反三’”的主张。语文的学习首先必须“举三”才行,然后才能“反一”。“举三”就是大量阅读、大量积累,这是学习语言的前提。“反一”就是学生自己的读写能力。没有举三,难有反一。这是学习语言、形成言语能力的根本规律。只“举一”不可能“反三”。可是,几十年来,我们中国的语文学习一直偏向“举一反三”。
中国现代语文教育,思想资源本来本来就稀缺。要宏观把握它的规律,触摸它的历史走向,需要借鉴哲学、文化学、历史学领域的思想资源。我的知识储备与学术思维习惯,对于宏观疏理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历史脉络,恰好有益,属于“歪打正着”吧。
一门具体学科的学术研究,需要研究者常常跳出来,需要一双历史的宏大的“眼睛”。如果在具体学科内里跳不出来,视野就过于狭窄,思路就过于拘囿,那么,就可能造成“门里人看热闹,门外人看门道”的局面。当然,最好的学术目光,是门里与门外结合的“双重目光”。
同时,我又提出了语文教育的一个基本原理,向着精神着意,向着语言着力,必然从能力上得益。或者说,着意于精神,着力于语言,必得益于能力。
语文教育应当放弃纯工具性,大力倡导“人文精神”,走向二者融合;师生说话与写作必须大力反对“伪圣化”,言为心声,真朴自然;新世纪中国语文教育界必须建设为本,共同致力建设“新语文教育”;语文教育的根本规律是“举三反一”以之去弥补“举一反三”,――这些理论主张,已经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同,几成为语文教育界的共识。假如离开这些理论主张,去描绘、去理解近十几年尤其世纪之交的中国文教育的变迁,那么,至少是不完整的。
这些共识的形成,是中国语文教育的全体工作者共同努力的结果,是中国百年现代语文教育历史发展的必然。同时,也必须有人来及时概括、及时张扬、及时倡导、及时喊一嗓子。
有人说我是语文教育界的“思想者”,有人说我代表了语文教育的界的自省与反思。我不自量力地说,十几年来,我只不过多多少少就充当了一个概括者、张扬者、倡导者的角色,我做了一个“喊一嗓子”的人。当今,在语文教育界,在文化界,“人文精神”一词,已经几乎人人耳熟能详,新课程标准也已经明确肯定了语文课程的性质是“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”,并且特别强调要大力倡导“人文精神”,然而,我却是在整整十年前系统提出并大声疾呼的。
我只不过是为“久旱”的中国语文教育引入一丁点儿“思想的甘霖”。
当我的许多观点,常被不少的学术论著、学术论文引用,常被天南地北的数不清的不知名的人的来信与来电称许,那是我最高兴的,比获得什么荣誉称号都由衷欣慰。譬如,河南新蔡练村中学徐中元老师读了我的文章,寄来一个贺年卡,上书:“‘语文教育的十大关系’是一轮冉冉而起的朝阳,让一个上下求索而迷茫的人看到了曙光与方向,于心灵烙下韩老师真心英雄的形象!”。我肯定不是什么“真心英雄”,我只是“真心思索”,我能让全国无数徐老师这样的求索且迷茫的普普通通的老师,感受到现代“新语文教育”的一点曙光与大致方向,我就满足。
三、总概括:我的“新语文教育观”
如果概括我的观点,会看出我的“新语文教育”的一个大致脉络。
新语文教育有“一个本质”。本质上认定,“新语文教育”就是一种“奠基性”的“精神教育”,是通过“语言”奠定学生的民族文化精神和真实自由的个性精神。
“新语文教育”有“两个基本原理”。一、“新语文教育”主张以“举三反一”为主,“举一反三”为辅。二、着意于“精神”,着力于“言语”,必得益于“能力”。
“新语文教育”有“三环节强化语言教学”。一、强化语言揣摩;二、强化大量阅读;三、强化自我习惯。
“新语文教育”有“三个警惕”。一、警惕政治对语文教育、对师生精神的的异化,因而提出反对“伪圣化”;二、警惕现代工业对语文教育、对师生精神的的异化,因而提出反对“技术化”;三、警惕“后现代”商业文化对语文教育、对师生精神的异化,因而提出反对“萎靡化”。
“新语文教育”有十条原则。:一、重视语言学,更强调文学;二、重视白话,更强调文言;三、重视“举一”,更强调“举三”;四、重视分析,更强调吟悟;五、重视理解,更强调背诵;六、重视散文,更强调诗歌;七、重视崇高与神圣,更强调平实与真诚(反对伪圣);八、重视写实,更强调写虚;九、重视统一,更强调多元;十、重视技能,更强调精神。
心当愧:特级教师须反省
近来我喜欢在网上搜索一些有关“人生四十”的文章,这些帖子或庄重或谐谑,多多少少于我心有戚戚焉,因为我已经人过40。我做特级教师马上就满10年。
40岁,难说是身历沧桑。仍有急躁,有狂妄,有幻想,有冲动,但毕竟,沉稳与坦然多了,平静与坚定多了,自信与矜持多了,宽宏与平和多了,胸襟与眼界开阔了,自知之明增长了……我宁愿相信,许多人所说的“人生四十始”,那只是一种浪漫的说法而已。对于我,不是人生能否重新开始的问题,而是自我反省的问题。
我总觉得,作为一个特级教师,一个所谓“名师”,不应当只沾沾自喜地为自己摆功,更应当诚恳反省。我曾在我主持的网络论坛“韩军在线”上,写过一篇文章,题目就叫《一个特级教师的反省》。
首先,我当为语文教育的低效率而反省。语文教育自设科以来,效率一直不高,目前也不能说效率是高的。语文课所用的时间最多,可是它的效率却一直不理想。我们得问,时间浪费在哪里?特级教师没有责任?
其次,我当为语文教育课程的低欢迎程度而反省。已经不止一次的调查表明,中学生喜欢外语课的程度,高过喜欢母语课。我们得问,语文课怎么了?特级教师没有责任?
再次,我当为在语文课上,让孩子说(写)假话、套话而反省。尽管我写过《反对伪圣化》,但是,我得承认,当学生参加一些关乎他自身命运的语文考试时,我也曾为让学生得高分,违心地让学生写假话、套话。我为此自责。
还应反躬自问:当全社会对语文教育进行大讨论的时候,尽管讨论中有偏激之辞,但,我们是以海纳百川的胸襟,以“有则改之、无则加勉”的态度,欢迎人家的批评,虚心接受了外界的批评?还是反过来,断然拒绝了外界的批评、甚至想方设法压制了人家的批评?我觉得,如何对待批评,这确实体现的是这个界别的文化气度,这个界别的人的精神涵养!
作为个人,我自我反省和自我警惕的地方也有许多,譬如,成了所谓“名师”后,是不是浮躁之气多了,沉静之气少了?是不是有意无意好为人师的时候多了,而谦虚谨慎做学生的时候少了?是不是读书钻研少了,虚与应酬多了?提醒自我警惕。
当今是一个浮躁的社会,人心也难免浮躁,愿学术莫染此气,“板凳一坐十年冷,文章不写一句空”,这样的学术原则,应当不过时吧。
仍有梦:做语文课堂艺术家
陆陆续续,我在全国上公开课已经不知多少次了。不为别的,就为了传布一种“新语文教育”的理念。决不做导师,而是与同行面对面,切磋语文教育的具体的上课方法。
我有一个大的梦想,就是把语文课塑造成一门真正的艺术。
语文课,当然属于教育范畴,属于在中小学设立的一门以训练听说读写能力为核心的课程。
然而,语文课,却没有成为一门真正的艺术。大家在谈论语文课的时候,只是说,语文课具有艺术的特征,驾驭语文课需要教师具有艺术家的秉赋。但最终,不会承认,中小学的语文课属于艺术范畴,仍然一致认为,语文课,在本质上,属于基础教育领域的一门课程。
我的梦想,是把语文课改造成一门真正的艺术。
它应该是以引导中小学生鉴赏汉语语言文字之美、提高运用汉语语语言文字的素质为核心。
它应当辅以音乐,或激昂慷慨,或沉缓婉转。把汉语语言文字之美,用音乐烘托出来。
它应当有言语的交锋,不同的观点相互碰撞。
它应当有幽默,机智穿插,笑声中达情会意。
它应当有朗诵,或男声,或女声,或齐诵,或抑扬,或急缓,把“平面”的语言文字,变成“立体”的交响。
它应当有书法,有图画,有线条,有色彩,传神写照。
课堂是舞台,师生既是角色,师生也是受众,共同演绎一幕“综合的课堂艺术”。
诗经是美的,楚辞是美的,唐诗、宋词、元曲也是美的;文言是美的,白话也是美的;汉语叙事文是美的,汉语议论文、抒怀文都是美的。
语文课堂,为什么不能是美的?
汉语构筑了汉语的文学艺术,我们为什么不能构筑汉语课堂的艺术?
做一个汉语课堂的艺术家,应该不是奢望。
愿全国的语文教师一同构筑一个绚丽的梦,让“新语文教育”,在神州处处开花,使语文教育一片生机。
梦想做“家”,但不做“神”,更不做“伪神”,而做真人。
在最不需要梦想的年龄,梦想依然来临,
在最缺少梦想的年代,梦想依然开花。
中年心:走向敬畏与自知
写这些文字时,我40岁;而读者读到它时,我已经41岁。
这两个数字跳入我的眼中,令我惊悚。
多少次,曾经眺望过自己的不惑之年,多少次,遥遥地向往过40岁。
不经意间,40岁已过,41岁已然来临。
曾经想,40岁时,我不会再浅薄,不会再虚妄,不会再鲁莽,不会再无知,我会非常成熟,沉稳,理性,非常富有智慧,学问渊博,知识富有,在某一方面,我会成为一个得心应手的行家里手。
然而,40岁已经过去,我真实地感到,我依然浅薄、依然虚妄、依然鲁莽、依然无知,这种自我不满的感觉丝毫没有减轻。
实事求是地体察,40岁,我肯定进步了。我虽然没有天天向上,但确实是年年有点滴长进。我不勤奋,但仍算努力;我愚钝,但还是一个正常人。
早在我35岁的时候,我就已经拥有了那么多耀眼的光环,近年,主持全国最大的语文教育网络论坛“韩军在线”,担任《中国青年报》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评委,等等。
之所以感到自己依然浅薄、依然虚妄、依然鲁莽、依然无知,是因为,人对完善、成熟、渊博、智慧的追求……,是绝对性的,是无止境的;是内在的沉实、宁静,不是外在的浮华、喧嚣。
这种向往与追求,本然地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标准,它是游移的、不断增量的。向往与追求本身,是一种永恒持久的心态。生命无止境,境界无尽头。
我总觉得,人的成长,不是一个正向过程,而是一个逆向过程。成长,不是使人愈来愈胆大,而是使人愈来愈胆怯。成长,不是使人愈来愈沉醉于自我的所谓辉煌,而是使人愈来愈发现自我缺陷、自我瑕疵、自身的毒疮。
成长,映射在心灵上,不是心灵愈来愈膨胀,而是愈来愈收缩;不是愈来愈胆壮气盛,而是愈来愈胆怯气虚;不是愈来愈自大,而是愈来愈自知。
这种感觉无以名之,姑且叫作“敬畏”吧。
世间人与事,许许多多,纷纷纭纭,不少使我产生由衷的敬畏。
我敬畏学生。有时,学生突然提出问题,我无以应对,对后生的敬畏,油然而生。
我敬畏前辈。几十年前、几百年前、上千年前,前辈关于母语教育的见地,已鞭辟入里,经验已十分成熟,而后生却还在绕弯子,争来吵去,玩弄名词术语,实在遗憾。
我敬畏“外行人”。在有些“外行人”看来,语文教育十分简单,十分朴素,本没有那么多曲里拐弯东西,有时,“外行人”三言两语,就点中语文教育的“命门”,令我茅塞顿开。我由衷敬畏他们。
我敬畏身边的每个人。他可能是勤勉的民工,可能是纯真的婴儿,可能是平和深沉、不事张扬的老人。他们都在向我诠释一种人生态度。
我敬畏大自然。它可能是默默生长的花草,可能是静静矗卧的山川,可能是无语的斜阳,可能是清亮的鸟鸣。它们都在为我树立一种灵魂姿态。
40岁,心灵走向敬畏,应不是衰退吧。
曾有四句“打油”:淡泊恬静朴为本,平平淡淡拙是真。滴泪泣血说语文,从容练达做韩军。
韩军的新语文教育观
一、真实个性:回归语文教育“人文”之本
韩军最朴素的愿望是,师生在语文课上,不撒谎:不故意撒谎,也不被迫撒谎。这应是一个最起码的愿望,起码的常识。然而,实现它却仍很难。韩军说,中国中小学生在作文中“编造谎言”,成为一道举世罕见的风景。
他举了几个例子。1998年高考作文题是《坚强:我追求的品格》,大量考生,一同编造自已父母死亡,以反衬自已如何“追求坚强”;某省一做了父亲的语文教师,在阅卷点恰好阅到了自己儿子的作文(他最熟悉儿子笔迹),作文编造父亲死亡,反衬自己坚强持家、诚敬孝母,父亲看后气得晕倒。最离奇的,一作文写自己从小失去双臂,就学张海迪身残志坚,练习用脚丫写字,反衬自我坚强;查档案知,作者是一棒小伙,四肢健全且发达。
2000年天津市中考作文题是《上学路上》,众多十三四岁初中生,或编造上学路上“捡钱包交给警察叔叔”,或编造“扶盲人过马路”,或编造乘公交车“给老人让座”。似乎全市丢失的钱包,都恰被他们拣到,全市老人乘车、盲人过马路,都恰被他们碰上。这些作文,且都有一固定套路:先“思想斗争”一番,一一钱包交还是不交,盲人扶还是不扶,给老人让座还是不让,后“狠斗私字一闪念”,“自我反省”,灵魂升华。如此作文,很多得了高分、满分。独有一学生与众不同,朴实为文,照实写亲身经历:雨天,上学路上遇青蛙,捉青蛙,知青蛙是益虫后,马上放生。此文竞被判为“思想格调不高”不及格。
2002年高考作文话题《风雪中救人》,命题人提供的话题材料本身就漏洞百出,全国众多考生,“不约而同”编造“舍自身,救他人”,“弃小我,做大我”的美丽假话、套话……
何为人文?当今中国基础教育里,对人文存在太多人为的歧解,把人文理解成思想政治教化,当今最迫切的是回归到人文的本义一一即让师生回归人性本真,即真实、自由、个性地做人,做真实、自由、个性之人,这正是“五四新文化”精神的实质。可是却已经中断了很久。时下中国,请暂不要给人文添加其他含义,师生真实、自由、个性地做人最迫切。教师课堂上讲真话,学生口头“我口说我心”,笔头“我手写我心”,师生不虚伪、不矫揉、不造假,解放人性精神,灵魂自由舒展。这,就是目前语文教育中最大、最迫切的人文,也是人文之本义,更是语文教育之本。上语文课,师生均能身心自由,真诚、平等相待,与文本,与对方,真心沟通、真情交流,就是人文。当今中国,在教育中坚持这一点,仍十分不易。
韩军说,中国教育中甚至中国社会中,一个“奖伪罚诚”的潜在机制正在形成:说真话,受惩罚,说假话,得奖励。很长一段历史时期,语文课上,师生都不能说真话,这样的历史,仍在继续。同时,不少教师,仍孜孜迷信技巧、技法、步骤,克隆、模仿教案、教法,约有60%的教案是克隆、因袭。非本人亲手所撰。此数字绝不夸张。(一)出版社出版的《教案集》汗牛充栋,供教师“拿来”。(二)网络上,教案铺天盖地,成汪洋大海,教师只需动鼠标复制、粘贴即可。(三)“集体备课”蔚然成风,作为先进经验普及神州。集体备课,即,先由区里(县里)一人备好课后主讲,数百教师做笔录;然后,各学校再集体备,一人主备,共同克隆。当每位老师进课堂时,手中教案几近一致。教师俨然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。
韩军说,语文教育之树,枝繁叶茂,历久常青,源于语文教师深扎于文化沃土中的默然无语之根;教师立于脚下土地,立于人类博爱,立于深厚的文化积淀,用自我人生,体悟文本中人物、民族、人类的命运,感受与咀嚼文本中的个体与人类的苦难,与大地上的同类血脉相通,有悲天之情,悯人之怀,与文本中的人物同歌哭、共笑骂,真实地鸣奏语文教育动人心魄的乐章,那样,语文课就情感饱满,充满魅力。这,是语文教育的人文根本,人文血脉,是语文教育真实、自由、个性的本然所在。
韩军说,教师“精神真实”,才能导引学生“精神真实”,教师“精神丰盈”,才能导引学生“精神丰盈”。一味迷恋技巧、技法,一味克隆模仿,语文课岂不如水上浮萍?
韩军说,当今世境有些“毫不利人,专门利己”,“熙熙攘攘,利来利往”,假冒伪劣猖獗。此世境中,守住语文课三尺讲台的人文本真,坚执于精神真实、自由、丰盈,师生同说真心话,人人自由思考,独立思考,言而由衷,保持个性,实在不过是回归常识,然而,当今中国,回归常识却还需要一份勇气!
韩军说,制造假冒伪劣的物质产品,会害人性命,那么,制造伪劣精神产品,如,课堂上、作文里、口头中,言不由衷、鹦鹉学舌、胡编乱造、伪抒怀、假抒情,就是从精神与人格上,奴化人,毒害下一代了。
韩军说,呼唤回归真实、自由、个性地做人的人文本义,无非就是,让学生说“人的话”——真实、自由、个性的“人性”之话,不要教唆孩子说“神的话”——假话、大话、套话,也不放任学生说“鬼的话”——自私、冷漠、仇恨的话。所谓“神的话”,是泯灭人性,培养虚伪的神性,实为奴性;所谓“鬼的话”,是动物的“非人”的本能占据了道德心界与心理视域。总之,说话、写作,既不拔高,做“虚伪之神”,也不降低,做“非人之鬼”,不“装神”,不“做鬼”,做真实、自由、个性之“人”。这就是回归语文教育的人文之本。
韩军同时又说,个别教师为显示所谓真实、自由、个性,课堂上毫无顾忌地倾泄对世界、人生的绝望,把鲁迅先生那样的“骨子里彻骨的绝望”传染给十几岁的孩子,让他们觉得世界“本然”面目就是黑洞洞,无亮色,那也是他不赞成的。韩军说,语文教师可以让孩子感受悲愤,但绝不能给孩子带来绝望;语文教师可以将毁灭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展示给孩子看,但绝不能让他们看不到希望的亮色。韩军打了个形象的令人动情的比方,他说,假如教师和学生,突临绝境,四面深渊,虎狼当道,似乎末日降临,真的已无半分生机,教师本人已经彻骨地绝望,那么,教师应怎样对学生说呢?他应说,孩子,不要怕,我们还有救的!世界定然还有希望,明天会是一片曙色!韩军在上《照片记录中国之痛》一课时,开始先向学生展示中华民族面对苦难仍然迎难而上的四幅照片,从而让学生感受悲壮画面背后蕴藉的一种昂扬的精神。韩军说,这就是人文(人性)的边界。
人文,就是真实、自由、个性地做人,语文教育的根本植于此,而语文教育的人文又须臾不离文字,这也是韩军一再申说的。
二、举三反一:回归语文教育“积累”之本
韩军精辟概括传统与现代语文教育的区别:五四前,千年传统语文教育总思路是“举三反一”,五四后始的现代语文教育“总思路”,却是“举一反三”。“举三反一”,讲究积累、积淀,大量读书,整体感悟,效果多快好省;举一反三,讲究唯学课本,以少胜多,分析解剖,效果“少慢差费”。今须改弦易辙,回归传统。
举一反三,即一学期只学一册课本,以30篇文章作范例“举一”,教师不厌其“深、细、透”地繁琐解析,微言大义,咀来嚼去,斟句酌字,以图让学生循例“反三”,会读、写同类文章。结果,一学期最多只学不足30篇,中学漫漫6年,最多学360篇。试图通过360篇文章“范例”,让学生会读、写远超过360篇的文章,实乃杯水车薪、缘木求鱼。数代人高中毕业,母语仍不过关。
韩军指出,举一反三,实乃学数、理、化等自然科学理科课程之路。课本“举一”于前,学生“反三”于后,通过一个例题,学会解大量同类习题。五四后,人文向数理看齐,语文教育东施效颦。
学语文(言语),本是举三反一。读书,积累,多多益善;数量在先,量变而质变。大量积累、积淀于前,才会点滴模仿反刍于后。无举三,则无反一;只举一,则永难反三,此铁律!
韩军举例说,幼儿学口语,效率奇高。出生一言不会,两年(720天)便正常交流,奥妙在举三反一。婴儿一出生,便掉进了语言汪洋。韩军算了笔账———幼儿1天至少听100句话,每句10字,一年至少听了36.5万字,两年至少73万字。幼儿在举三之上,自然反一,“听话数十万,说话自然成”,是奇迹也是自然。千百年传统语文教育,一直不自觉地走举三反一之路,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”,“熟读唐诗三百首,不会写诗也会吟”,“读书百遍,其义自见”。
韩军说,五四后现代语文教育,悖逆传统举三反一,欲走捷径,试图在举一上反三,求“深、细、透”,字斟句酌,微言大义。咄咄怪事出现了:800字、1000字文章,竟讲三四课时(135分钟);20字的《登鹳鹊楼》,在小学二年级竟“深、细、透”讲析35分钟,热热闹闹一节课,数数字数20个。多半世纪以来,语文教育一直如此,至今未有大变。以数理剖解之方式,刀斩人文之美诗美文,焚琴煮鹤,大拆七宝楼台,千年煞风景,于今为烈!
韩军又算第二笔账,中学一学期95节语文课(共4275分钟),学一本语文课本3万字(30篇课文总字数),速度竟是每分钟7字(3万除以4275分钟)。中学6年12学期共1140节课(共51300分钟),学12册书,课文共区区36万字,学生竟跟老师艰难煎熬6年语文课共51300分钟,以7字/分钟的速度“字斟句酌”,剖来析去,焚琴煮鹤。中学6年到头,竟不如婴幼儿两年学口语所“听”字数73万字的一半!漫漫6年(加小学12年),学书面语(读写),竟不过关!又怎能过关!?
韩军激动地说,五四后现代语文教育,循举一反三为圭臬,造成十几代、几十代中国人少年青春光阴流逝,民族智力惊人浪费,触目惊心!百年中国,还有比这更大的浪费吗?现代语文教育痴迷举一为主,少举三或不举三,更是造成数十年来语文教坛“不读书、唯做题”的最根本原因所在,说此种“总思路”误人子弟,为过吗?
韩军对比举一与举三的区别:愈执迷举一,则必愈推崇讲析。勘字酌句,必在求“深、细、透”上费光阴。痛心的是,今日,浩浩960万平方公里大地,所有语文课堂,仍如此,800字至千数字之文,老师都不厌其“繁”讲析3节课共135分钟,甚至更长时间。“辛苦热闹三四节,数数字数800个”。而,愈推崇举三,必愈讲求数量,求感悟,求内化。按人正常读书速度,350字/分钟,135分钟能读47250字!积累、积淀,莫求深解、甚解(天下本无甚解),大鹏展翅,“风之积也若厚,则其负大翼也有力”,“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”。
韩军主张,举三为本,又不弃举一,他建议:一,大胆调配时间。初中、小学,2节或3节,学课本(举一),弃“深、细、透”解剖,求粗通文意,不求甚解,每节完成2千字;3节或2节,学生自读课外书(举三),按正常速度350字/分钟自由阅读。二,莫执迷课本。初中与小学:课本与课外书,时间各占一半;高中:弃课本,径用像《古文观止》、《唐诗三百首》、《史记》、《中外散文百篇》、“四大名著”等做教材。
如此,语文教育必展翅腾飞,数以亿计中国学子的光阴再不会在语文课上浪费。韩军又算了第三笔账,3节读课本(举一),每节完成2000字,3节共完成6000字,速度是44字/分钟;2节读课外书,350字/分钟,1节就可读1.5万字,2节读3万字。则一周5节语文课,就可轻松完成3.6万字!执迷举一,拘囿课本课文,求“深、细、透”,一周5节课,最多只能完成区区1600字!多快好省与“少慢差费”,悬若霄壤”!
三、美读吟诵:回归语文教育“诵读”之本
韩军把扯开嗓子,忘我吟唱,摇头晃脑,或婉转,或铿锵,称作美读吟诵。千百年学语文从未离开过此,包括背诵。他说,这是学语文的根本之法!
五四后,尚西术,破传统,不再诵读,只推崇千技百巧——西术的和数理的剖解,美诗文碎尸万段,七宝楼台成残壁断垣;教师以滔滔讲析,代替孩子自悟自诵,美读吟唱,痴迷西术与数理剖解,乃五四后中国语文教育大患,语文教师通病,“少慢差费”本源!
韩军说,“文字本是肉做的”,有体温,有生命,有动感。传达文字生命动感,须诵读。无字不能读——即使课程表、花名册、元素表,我也读得抑扬顿挫,立体飞扬,犹似交响,听众皆呼,更况美诗妙文!——我想启蒙全国师生都痴迷吟诵,回归传统。
韩军对诵读颇有自已独到的体悟,他的名言是,诵到极致就是“说”。诵,乃“心” 在支撑。随“心”所欲,道法自然。心到音到,心不到,抑扬顿挫失自然!“文革”就畅行矫揉造作的无“心”朗诵,声嘶力竭,拿腔拿调,对听众和吟诵双重蹂躏。诵之至境,是平和、自然、质朴、生活化地说话,用“心”来说话。生活中,平民百姓不假矫饰、自自然然表白,正是吟诵之至境!诵读人之“心”与文本之“心”共鸣,淡然说,自然说,随心说,便动人心,撼人魄!韩军读杜甫《登高》,他化身杜甫,有了“不尽长江滚滚来”的悲愤苍凉;韩军读李商隐《隋宫》,他直入隋炀帝魂魄,嬉笑怒骂出神韵;韩军读《大堰河》,他与艾青心脉相通,上千听课人潸然泪下……
韩军强调,诵当然包括背诵。巴金背诵《古文观止》200篇,茅盾背诵《红楼梦》,才有了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和《子夜》等鸿著。若熟诵“1、2、3”,即100篇古文、20篇白话文、300篇古诗词,达到高中毕业语文水平绝不成问题。有人担心,如此大的背诵量,哪有时间保证?哪有情趣?他说,大有时间与情趣!中学每学期95节语文课,6年12学期,共1000多节,即1000多个45分钟,教师占1000多个45分钟滔滔讲析,怎就不能让孩子背诵?孩子处于记忆的黄金期,45分钟背诵一篇《师说》长短的古文不成问题,或背诵三首《七律》亦不成问题。韩军说,算算,熟诵上面“1、2、3”,共花多少时间!配乐诵,分角诵,独诵,齐诵,赛诵,演诵,接龙诵……花样多多,情趣多多,比看教师大拆七宝楼台、焚琴煮鹤,有情趣千百倍!不只诵,更须抄,一字一字抄经典。今日用电脑键盘敲字蔚成大势,会写字写好字之人益少,因而最好用毛笔抄。
韩军说,诵、抄,看似最笨,然效最大!文脉相贯,文气相通,奠文字之基,养浩然之气。最笨之法,乃最实在之法,最本然之法。举三为主与强化诵、抄,在传统语文教育中行之有效、有大效,而在当代所谓的创造、创新、创意中被丢弃否定了。结果,创造因缺少根基而只能在花样翻新上左右摇摆,创新因缺少积累而只能在表面形式上徘徊不前,创意因缺少厚重而只能是雕虫小技的表演而已。
四、重文写白:回归语文教育“文化”之本
韩军说,我们语文教师不读文言与经典,我们语文课忽视文言与经典,唯重白话,已是超过半个世纪的凄然现实。韩军曾在不同场合,调查数千名中小学语文教师,谁通读过《论语》、《史记》、“四大名著”。全部通读的,竟无一人。这是我们语文教师队伍的现状,也决定了我们语文教育的“忧患”——忽视中华文化根本。
有感于此,2004年,韩军在《中国教育报》发表《没有文言,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》,掀起又一场“文白之争”。《新京报》转载称:“一时间硝烟四起,引发了众人的争议。这场争议,使我们得以在鲁迅宣告‘已经过去’将近80年后,又躬逢了文白论战的盛事。”
韩军认为,20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坛顿失光彩,白话大师寥寥,再没涌现白话大师群体,自有种种原因,但主要是:20世纪下半叶,我们语文教育一定程度上断了文言文化血脉,致使20世纪下半叶成为文坛主流的文人,在少年语言敏感期,没有受过系统深入的文言教育。他们少年时,恰处在我们对文言否定愈演愈烈,课本弃文言愈来愈多时,他们所受语文教育,是切断文言背景下,以白话为本位的,接触的文言数量代代递减。他们语言敏感期,基本通过白话来学用白话,而非通过文言来学用白话。所以,成人后,整体的白话文字面貌,难与上半叶的白话大师比肩。
韩军说,数千年历史,积累了浩繁的极富表现力的文言典故、语汇,滋养、丰富了现代白话。人在少年语言敏感期,诵读大量古诗文,用文言奠基,用白话表达,则文字极易纯粹,典雅,凝炼,传神;而以白话奠基,通过白话学用白话,文字极易拖沓、繁琐、欧化、啰嗦。
韩军回顾历史说,20世纪上半叶白话璀璨,大师鲁迅、郭沫若等,开白话一代风气,是因他们在少年时深入接受了文言,在文言“酱缸”里浸泡过,汗毛孔都渗着文言滋养。成人后,白话里处处见文言光彩。1949年后我们许多文人愈来愈“水”,“俗”,“痞”,失去了纯粹,古雅,洁净,朴素。正是我们语文教育忽视文言血脉的恶果!著名大学校长竟不能读通一首文言诗,教授竟篆隶不分,看似笑话,实乃教育轻人文、忽视文化血脉之“冰山一角”!
韩军认为,一个人若少年时诵读一定数量的一流的文言,则成人后写成一流白话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;若少年极少接触文言,哪怕只学一流的白话,则成人时形成一流的白话的可能性也明显减小。通过白话学写白话,似近实远,事倍功半;通过文言学写白话,似远实近,事半功倍;根扎于“文”,语发为“白”,这,应是语文教育返璞归真、返本归根的基本法则。美国高中英语课,用一年时间读古英语的莎士比亚原著,且让学生写古英语诗;台湾高中语文课本几乎全是文言。韩军主张,我们高中,文言课文的篇目数量,理应超过50%。
五、文字素养:回归语文教育“文字”之本
韩军痛感,1949年后,大陆语文教育,饱受外部冲击。过去受政治冲击,变成政治课;今日革新开放,很多学校又误上成班会课、表演课、综合课、多媒体课,唱歌跳舞,声光电乐,喧腾热闹,“语文”无地自容,迷失本身。
韩军说,语文课之独立价值是文字。
语文课首先要上成文字课。语文老师首先要是文字师。若关注精神,也须由文字引发,由文字贯穿,终落脚于文字,即“着意于精神,着力于文字”。
韩军说,语文教师须有“尖锐”文字敏感,须有不错的文字素养。医生见人面色,会不自觉表露医生职业敏感,而语文老师捧读文章,若不首先关注文字,或者自身的文字很糟糕,怎称做“语文”教师?文字对语文教师,犹如空气对人之生存那样重要,但也如空气容易让语文教师忽视了其存在。今日,语文课漠视文字现象极严重,语文教师“文字自轻”意识极深固,视“文字妙处”如无物,唯关注内容、主题、哲理、情节、结构、作者等,独不关注文字。众多语文教师文字水平低,让人瞠目!
何为“文字妙处”?韩军举例说,林语堂《论趣》开头,“记得那里笔记有一段,说乾隆游江南,有一天登高观海,看见海上几百条船舶,张帆往来,或往北,或往南,颇形热闹”,寥寥48字,洗练纯粹,却神肖毕现。换人写来,可能至少耗用60字,意趣也会逊色。此即“文字妙处”。
韩军说得精彩——语文课和语文教师可关注思想,但还有专门的思想课;可关注历史,可还有历史课;可唱歌,但还有音乐课。时下一些语文课“四不像”,游离文本文字,还美名曰“注重人文”、“加强学科融合”、“为学生精神奠基”,其实是语文教师本人没有较高文字素养,到了课堂上,才以巧补拙,失其本然,舍本逐末!语文课也不排斥多媒体,但须由文字“触”发,又落脚于文字。人的文字素养,并不比思想素养、哲学素养差毫厘;语文教师的文字素养,更是生命。语文教师对文字的虔诚,对文字的捍卫,都应该是最高意义上的。强调语文教师的文字意识与文字素养,不是又回到工具性,而是强调文字意识与文字素养的精神意义。良好文字意识与文字素养,会令人情感细腻,儒雅聪敏,文质彬彬,气质高雅。
六、化意为字:回归语文教育“生活”之本
韩军说,孩子写作潜能巨大,超出多数人想像。韩军在全国不同地方多次做试验:任意普通初中生,6分来钟,可写近300来字,13分钟可写580来字。而中考作文要求一小时600字,高考800字。韩军曾在全国各地,在任意初中班级,现场作过多次的试验。做法是,营造轻松、愉快的情境,像做游戏,让学生现场写作,暂不考虑卷面,暂不进行修改,暂不查字典,只不停笔地写,题目是《周末我最快乐的一件事》《我登上了神舟号载人飞船》,多数学生在6分半钟写了300来字。
韩军认为,表达本是人之天性,写作是表达的延伸,因而写作本非痛苦,而是一种倾吐的快乐,是人的普通生活状态。写作人人可为,非作家专利,文人专利,更非个别尖子生的专利。古时,八岁写诗作文,大有人在,而现代语文教育以降,出口成章,立笔成文的高中生,也罕见。
韩军说,多鼓励、多表扬,少挑刺、少“规矩”,则,任一普通学生,都能写出三本书,小学、初中、高中各一本,每本15万字,决不成问题。而为何极少孩子达到呢?是现代语文教育的种种教条框框与清规戒律压抑了孩子,扼杀的潜能!不开掘挖潜,反而抑制!孩子一提笔,就被告知“言之有物、内容充实”,刚落笔,就被“教诲”“开个凤头、抓住读者”,想编个故事,就被警示“表达思想意义,阐发积极主题”……文未开笔,种种框框规矩先涌心头。蜈蚣本会走路,可你让它按照《蜈蚣走路要领与规范》(假如有人制定了这样一个规范)去走路,反不会迈步了。现代语文教育,就如此压抑孩子本然的写作表达潜能。
韩军说,写作被庄严化,教条化,愉快的表达变成了痛苦。是由于,化“思想意义”为“文章”,暗含严苛的“清规戒律”:1、唯有“思想意义”,方能写进文章;2、写,就得是“成篇的完整文章”,不能是零散字句片语;3、文章就得守规矩――文法句法章法,起承转合,起伏跌宕,不可“随意而为”。我的天!语文教师,对学生作文吹毛求疵,横挑鼻子竖挑眼,浇灭了孩子热情,使孩子视写作为畏途,写作成了千万学生心中永远的痛。
韩军说,若“思想”降格为“意念”,“文章”降格为“文字”,则是“化意为字”!化“意念”成“文字”,记见闻,写感思,无所不入童眼,无所不入稚笔,自由自在地写文字片语,没了清规戒律。人的生命即意念流动,意念流动就可随笔化意为字。写,成了倾吐与快乐,成了生活与生命。
多鼓励,你能行,孩子就在无数试笔中,树自信,成自觉,立笔成文。写作,就如同说话一样回归本然和生活。写帖子,写短信,人人写作的时代已然到来!
写完,我们陷入深思:回归语文教育人文之真,回归语文教育积累之本,吟诵之本,文化之本,文字之本,生活之本,多深刻、多精彩呀!百年中国语文教育,之所以起伏跌宕,跌跌撞撞,屡受指斥,根本原因,就是“失真”与“丢本”,悖逆传统,舍本逐末,失魂落魄,悖逆五四真实自由个性做人的传统,悖逆千百年行之有效的民族语文教育传统。今日,应是“守真归本”之时了。21世纪中国语文教育的曙色,已经从“新语文教育”上显露!